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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琴】同游(上)

     从八九岁的流浪儿浪飘萍与寄人篱下的戏班子的琴童逍遥游相识起,写到道域内乱前夕,也有可能写得更远,不确定,只涉及部分事件,刨开墨家人物、七雅时间线,只作为背景板一笔带过,这是上半部分。酒琴cp为主,颢天丹阳cp为辅。



  

  

——生同彀中,死同天地。


   一抔月色泼洒进低矮的草庐檐下,稀疏地漏进窗楞中,叮噔几声微弱的物品掉落声,吵醒了那里面眠浅的孩童。


        缩在被窝的孩子警觉地竖起双耳听了良久,隔壁寝卧的大人鼾声如雷,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独自去查看。后屋是存粮的杂物处,那声响连续不断,声音之大不像偷嘴的老鼠,他默默捏了根棍子在手中,蹑手蹑脚地拐过庭院,攀到后屋窗口上。


        原本昏暗的杂物处被雪白的月色照得清晰,让里面翻来找去的小贼一览无余。小贼约莫八九岁的模样,毛绒绒的蜷曲黑发披散,狮子狗一般,这样热的天气却穿着不合身的麻布秋衣,衣裳上面打满补丁,裤腿有些裂开拖甩在他脚下。


        是个衣不蔽体的小叫花子: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今年收成不好,偷盗事件便多起来,但是能偷到他这样贫寒人家的贼,如果不是太笨就是鲜少有此经验。他又不免担心起来,杂物间的米粮都压在地窖里,他这样的笨贼定然是找不到的。他起了恻隐之心,回到房间,取出先前存下的糕饼放在那窗台上,又用木棍窗木上轻敲几下,小贼回头看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呆呆地看着他,乌黑的瞳目里闪着不属于贫苦乞儿的清亮。


        果然是个笨贼,他忽然有些想笑,将手中的年糕和酥饼又向前推了推,同时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要是被叔父叔母发现,就免不了一顿打了。


        抵不过食物的诱惑,终于再次爬起来的人拿过糕点便夺门而去。像一只黑色的鼬踩着月光奔离,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浪飘萍这辈子做贼的次数不多,但是被一个几乎同样大的孩子逮在当场还是头一次,不由得羞得无地自容。跑了很远才从怀里取出那来之不易的食物,被捂得微温,噎在喉间是甜丝丝的香气,即使是狼吞虎咽,也无法忽视这可能是一个孩子最珍爱的零食了,那人却给了自己,这个念头叫浪飘萍心底的热流涌到眼角,蒙上淡薄的雾气,这样的雾气在秋日微凉的空气里眨眨眼便散了。


        浪飘萍再次出现是在多日后的一个傍晚,他悄悄摸到逍遥游的窗下,放下一副桃木做的珠串,他曾听私塾的先生念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身上除了一件衣服再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亲手磨了辟邪的桃木手串当作回礼,红彤彤的珠粒被打磨得精致细腻,顺着倾斜的台面滚动了一下,碰到窗台里缘的一个油纸包,他打开来发现是包好的饭团和烙饼,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个大字:“见者自取。”


        浪飘萍猛地抬头朝左右张望了几番,并没有看到送东西的人,这些是提前放在这里的,但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来?难道是天天都放在这里等他来拿?他脏兮兮的手抖了一下,落回衣上擦了擦才重新拿起油纸包。浪飘萍瞬间有些不淡定了,那小孩是未卜先知吗?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再来?如果我不来他就每天放吃的在这里吗?如果我从此没有再回来呢……


        浪飘萍看着手中东西失了神,直到旁边响起清脆的脚步声才慌不择路地拿着东西跑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年幼的逍遥游从门后探出身子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目睹了他小心珍重、手足无措,最后仓皇失路的全过程。


       他掂起那串红色的手串放在掌心轻轻盘转,忽然觉得这个小乞丐跟别的人都不太一样。他看清了夜色下没看清的面庞,灰扑扑的方脸上颊肉虚浮地鼓起,高耸的眉骨下眼窝有些发青,眉头总是小小地皱起,目间的光清亮而波澜。长得也不算笨嘛。


        他们一来二往地如此往复,浪飘萍送的小玩意渐渐堆满了逍遥游的桌子,竹蜻蜓、小泥人、糖丸子、骨笛,还有系着红绳的竹叶签,他见逍遥游的小案上时常放着一本书,猜想他应该是更喜欢的竹叶签的。


        而逍遥游照旧每天将自己的食物留出一部分,放在同样的地方,哪怕大半夜里他自己饿得睡不着。刚开始还好一点,天气渐渐冷的时候,他就只好趁收工的时候,去河边钓几条鱼以备不时之需。对于浪飘萍送来的小玩意他大部分都不太感兴趣,因为觉得送的人有意思,才会多看两眼,再妥善收好,而竹叶书签则被他夹在了书簿里。他自幼父母双亡,长期寄居在亲戚家里,从来没有玩过小孩子的玩意,自然提不起兴趣。


        浪飘萍没再见过他,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相遇时他表现得太过窘迫仓皇,但他其实偶尔也肖想同那样白净好看的人说几句话。隔着一扇无形的窗户,心尖儿上却忍不住冒出细小的爬藤想探进去,扯住那人灰白的衣角,这惦念勾得他心痒。


        当逍遥游再次将包好的食物放在窗台上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拉住了他的手,毛绒绒脑袋从窗台下探出,仰头望向窗内的逍遥游。

逍遥游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人也生得颀长笔直,指尖柔软削长,覆着细细的茧子,不是他这般粗糙的男孩子。


        逍遥游有些惊讶但没有抽回手,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牵了手。叔叔和叔母固然对他不错,却没到亲近的程度。性情早熟的逍遥游一贯被看做高冷不可亲近,与同村玩伴最多的交集是被追着喊“没爹娘的野孩子”,逍遥游一怒之下拎着竹竿将他们打得作鸟兽散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了。


        浪飘萍这般看着他,本来有些困倦的眸子霎时洗去浊尘,在半明半晦的天光里显得温煦复杂。他久久握着那微温的、骨肉匀称的手,忽然福至心灵地说了一句:“你的手很适合弹琴诶。”


        逍遥游心头猛地一颤,他的确曾经趁戏班的伶人师父休息时抚过琴,但无人知晓此事,他毕竟只是一个打杂的小童,唯在无人注意的当口,才得以借乐伶师傅的琴弹几段曲调。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浪飘萍,波浪的浪,飘浮的飘萍。”


        “嗯,逍遥游。”逍遥游说着回握住他的手,将蹲在窗台底下的人拉起来。


        八九岁的浪飘萍和十岁的逍遥游一般高,站起的时候刚好与他平视,白露盈身沾湿了衣衫,不知道等他醒来等了多久,而拉住他的那只手这回干干净净的。浪飘萍实际上不记得自己的具体生辰,逍遥游虽然记得也只聊胜于不记得。


        从此之后,逍遥游和浪飘萍之间形成了默契,浪飘萍隔三差五地来找逍遥游,将自己做的小物件送给他,陪他去戏班里上工,一路叽里呱啦是近日的趣闻,哪家狗撵了耗子、哪家母马生了小崽,西市里又新出了什么杂耍表演,东市某家酒肆的酒十里闻香……逍遥游不觉得他讨厌,便无有不可。傍晚的时候,他又看到浪飘萍坐在戏台旁吹着口哨,便将他一同捎去钓鱼。


        钓鱼的时候,不能大声言谈,不能随意走动,起初浪飘萍十分耐不住性子,看在晚饭的份上才在旁边老实呆着,一会儿看看逍遥游,一会儿看看水底。


       “看我做什么?”逍遥游被他盯乐了。


       浪飘萍单手支在膝盖上托着脑袋:“嗯……逍遥游钓鱼,所以鱼儿才上钩得特别快吗?”


        逍遥游嗤笑出声:“逍遥游不仅钓鱼,逍遥游还钓起来浪飘萍。”说着手抵下巴,托起他快耷拉到地上的脑袋,模仿钓鱼的动作将人抻直。这个人无论站着坐着总像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


        “嘿嘿逍遥游钓浪飘萍,就像你每天放食物在那里,然后浪飘萍咬钩——”涎皮赖脸笑着的人,说着说着就靠到了逍遥游肩膀上,压到他握钓竿的手,而这时钓竿猛地一阵抖动。


        逍遥游来不及推开他,只急喊道:“哎哎!鱼,鱼!”浪飘萍一溜地滚起,握住钓竿与他一起拖拽,手忙脚乱中水花溅了他们一身。


        钓到几条四五寸长的鱼就够他们今天收工了。自从跟着逍遥游之后,浪飘萍显著地胖了好多,这在逍遥游摸到他下巴的时候颇有成就感。而自从浪飘萍黏着逍遥游后,逍遥游的性情似乎也变了许多,连他的叔母都发觉了变化。


        “游儿最近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过来端饭菜的叔妇看到逍遥游对着池子里的鱼笑起来。


        “嗯,戏班的师父正式收我为徒了。”逍遥游自然不敢将他同乞儿交往的事说出去。


        转瞬间,道域便进入深冬,这里虽然四季都较为温暖,但冬天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要凄寒入骨的。逍遥游白日练着嗓子想着许久不见的浪飘萍,这样冷的天气他别是冻晕在某个犄角旮旯里了吧。


        他本想将自己的冬衣分给浪飘萍,但是浪飘萍抽条比他快,先天骨架也比他的宽大。时至凛冬,逍遥游家境贫寒,每天早出晚归,冬衣本也就勉强够穿,浪飘萍还怕他冻坏了坚辞不受。


        但这个晚上,逍遥游睡得沉了些隐约听到什么声音。可冬日的人总是困倦懒怠得很,于是直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摸到他床前时,他悠悠转醒过来。唔……好浓的酒气,逍遥游皱着眉头,眼前仍是迷蒙一片,浪飘萍就趴在他床边,脑袋对着逍遥游的脑袋,身上披着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獐子皮,粗糙地缝合成一件毛绒绒的外裳,看起来更比寻找冬衣要暖和,逍遥游不禁轻舒了一口气。那口白乎乎的蒸气叹在浪飘萍冰凉的脸颊上,让他忍不住地凑近想蹭逍遥游,但是又担心冻着他。那毛绒绒的皮毛搔扎着逍遥游的脖颈和下巴,让他向后缩去,他总算被闹清醒了。


        “原来你怕痒。”浪飘萍看着他难得的柔软醺然模样,愈发欢喜。


        下一秒逍遥游睁开眸子直直看着浪飘萍,轻声说了句:“浪飘萍,上来。”


        夜里冷,这些天你去哪儿了?这样的话他没说出口,寻根究底究竟不是他的秉性。热酒暖身,浪飘萍被几个同行的大叔灌了几杯,喝醉了,他醒来的时候遇小雪纷纷,似那日雪白的月光,忽然感到天地茫然,细白的微尘撒在他长发上,周围一片寂静,他忽然很想逍遥游,没等雪停,趁夜就摸了过来。


        地上的冷硬的草茬让他愈发踉跄,没有灯,可他心里无比欢忱,许是酒精的作用吧,然而地上还有雪的微光,还有……逍遥游,是的,他还有逍遥游。


        于是他来了,他践着雪泥,翻越从没敢翻过的窗台,急不可耐又竭力轻下动作地跃下来;他浑身浸漫酒气,披着乱糟糟的毛绒兽衣,顶着一头毛糟糟的头发,带着满身微尘萍末的寒冽,来到逍遥游的面前,只为欢喜地要看他一眼;他是乞子,是浮沫,泅渡过茫茫人海,越过许多场九死一生,原以为留不下一点痕迹,可是他遇上了逍遥游。


        而逍遥游那句“上来”让他的心彻底得到了满足,他笑得憨淳,一眼便知道喝醉了酒,逍遥游还是不习惯这浓烈的酒气,翻了个身背过浪飘萍。浪飘萍也不恼,笑嘻嘻地往里挤了挤,借着酒劲将人抱在了怀里,长发就扫在逍遥游的耳畔,怀里人怕痒挣动了一下,浪飘萍心想:逍遥游看着冷硬,怎么哪里都皮薄?


        他这样想着,面颊便完全贴在了逍遥游背上,与人抵足而眠。逍遥游让身后箍抱动作和温热的鼻息弄得浑身不舒服,心疼他分他床榻睡觉,可哪有这样睡的……


        他忍不住斥了一句:“浪飘萍。”


        浪飘萍小兽般轻轻哼了一声,嘟囔道:“我有点冷。”


         逍遥游霎时消了脾气,被戳中了心头最软处,酸涩涩的,连耳畔都微微发烫,他感受着身后呼吸翕动,发了一会儿呆才重新睡去。




        冬复一年,逍遥游成了戏班的乐师,偶尔兼职润色戏本,浪飘萍则变成了那个打杂的,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这一年饥荒更严重了,戏班子唱不下去就地解散,逍遥游的叔父母家本就不富裕的情境更艰难,而逍遥游又太小没有更多的谋生手段,他们没有余力多添逍遥游的一双筷子。


        这天四处奔走后的浪飘萍告诉逍遥游学宗在施粥赈灾,同时广泛鳞选年龄合适且有武学天赋的弟子,这无疑是项义举。


        得知到这个消息的逍遥游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于是他当夜便将消息告诉了叔父叔母。这个消息固然令人惊喜,可学宗总据地依山傍水,离此数百里,舟车遥遥,此一去怕是很难回来了。


        逍遥游参加鳞选的前夕,便这样坐在树桠上,头一次产生了对遥远的茫然,以及对这个生活多年的地方的不舍。也想起自己那快被淡忘的父母,虽然连他们的坟茔都找不到。他同身边的人好像总是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要远行。


        浪飘萍笨重地爬上时,塞给了他一瓶酒。他知道逍遥游这个人面冷心软,心中分明诸多不舍也难以表达万一。


        “都说了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


        “嘿嘿,哪有喝多?这是我专门拿给你的。”逍遥游觉得他跟浪飘萍在一起之后,也越发不忌讳这些,酒瓶里的醇酿据说是能噬人肝肠、陶醉心神之物,素来清醒自持的逍遥游不明白浪飘萍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逍遥游捏了捏手中的酒囊,有些迟疑地饮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带着谷香的辛辣窜进喉咙,辣得他舌尖都涩麻,咬着舌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浪飘萍却还哄着他:“慢慢喝,多喝几口就回甘了。”逍遥游整个一大无语。


        三言两语间,逍遥游被多灌了几口,小醉醺然地半靠在树干上,而浪飘萍已经几乎躺下了,压得枝桠尖端一晃一晃地,颠落一地银光。


         浪飘萍不明白逍遥游怎么喝醉的样子也这么正经,除却唇瓣的红润和面颊的薄红简直看不出来醉酒的痕迹。长发披落在他肩后覆着银月的余辉,他长目沉和,眼睫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地上树影游曳。


        他挺希望逍遥游喝醉了之后对他胡言乱语吐露心声,而不是这般沉闷,永远心事重重。他不信他心底毫无波澜。


        人醒着的时候深受世俗陈规的困扰,醉酒后却往往纵情任性好不快活。他不知道逍遥游对他又是怎样的心情,只是他醉酒后的胡作非为,会得到逍遥游更多的忍耐与接纳,他能看到他想推开却又没有真正推开,一脸嫌弃却予取予求地顺遂着他。


        面对醉鬼,逍遥游更加放松,柔软得似一条悠游自在的鱼。


        而后他们要游去更广大的天地。


        逍遥游和浪飘萍的资质在学宗新招的弟子里属上乘,是老仙师都赞叹的好根骨,不日便可随他们一同回转宗门。


        逍遥游最后与养育了他数年的叔父叔母道别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那几间低矮地、简陋,却又承载了他为数不多安宁与温馨的所在。


        随着马车远去,那茅屋逐渐逐渐地变成一个小点,继而彻底消失,他从来没发现天地如此广阔可以轻易吞没曾经存在的印记。


        他没有太多悲伤,只是惊觉原来自己与曾经的一切没有什么深刻的联系。只留一点尘心,去系住记忆的锚点。而长天青云之下,一场灾难或者际遇便会改变生命的轨道,其实谁都不能真正随意任性、自在逍遥。身在尘世,即使心不入尘世又岂能不惹尘埃,众生渺渺,生同彀中,死同天地。


        来到学宗后的生活让两个人开了眼界,学宗坐落在凤台城倚凰山上,一路繁华热闹,楼阁堂宇错落连绵,山河秀丽多娇。不仅令他们摆脱了衣食不足的困境,师兄们也待他们亲厚。虽说繁华似锦,可是这里多的是他们这样的孩子,有的甚至是捡来的孤儿,并没有太多偏见歧视的情况。


        日子在这种安宁悠闲的状态下过得极快,转眼间已过去七年。逍遥游如愿以偿成为了琴修,他天赋极高,短短几年便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同期的浪飘萍偶尔都不是他的对手。逍遥游仍是那个不喜交游的性子,沉湎于学业,结识的人不多,相亲近的更少,所幸还有浪飘萍与他同修同住,简直可以说是不离不弃。


         一叶扁舟浮于碧浪,舟上琴鸣淙淙,悠然宁静,浪飘萍俯身捞起水面飘浮的点点桃花,惊跑了追逐花瓣的鱼。


        浪飘萍交游广泛,不仅学宗弟子,连隔壁刀宗的人都认识不少,许多外部的信息总是他带给逍遥游的。他看得出逍遥游乐得听,不仅乐于探闻,更广纳百家之长,确然逍遥游这样的人才,学宗一宗之学迟早满足不了他。


         “隔壁刀宗有门独家绝技,名‘醉生梦死’,我看很适合你。”


        “你麦打趣我,我不像你博学多专,能有一技傍身浪荡平生就够咯。”


        一袭雪青长发的青年坐在船头抚琴,形容陶然悠静,举止舒雅蕴藉,别具风流。


        “学宗宗主之子名如画江山碧松影,即将结束闭关,据说他是宗主最得意的弟子,不知会是何样的人物?”


        “有所耳闻,此人年纪轻轻便是四宗同代弟子中最顶尖的高手。”


        “他出关的日子好像就在这几天,届时还要进行四宗武学交流。”


        忽然岸边一阵奔跑喊打的嘈杂声打断了二人交谈,随后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岸上有人高声呼号:“有人落水了!” 原本三三两两的路人开始围聚在一起向桥下探望。逍遥游和浪飘萍将船靠近时,乌深的水面上已经连半个气泡也无,哪里还看得到人,旁边一个带刀护卫吩咐几个仆从下水去捞人,一副倒了大霉的凶恶模样搡开众人,朝桥下只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到一刻钟,乌泱泱一群人便从深渠里将人找到,捞起来的人面颊青紫、瞳孔涣散,一条鲜活生命转瞬消失在眼前,为首的人一脸冷漠地擦了擦手,示意手下的将其抬走。


        落入水中毫无挣扎浮起的痕迹,是一心求死。逍遥游想着,指尖无意中触弦而动,一声铿响,瑟瑟颤颤久鸣不绝。


        那群人走了之后,围观的人群方三三两两地议论道:“可怜呐,不知道又是谁家的孩子” “逼上绝路跳水寻死,更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吧,即使落到那符厉手里也没有好下场,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浪飘萍独自上了岸去打探这件事的本末。


        原来那符厉虽不过一个小小护法,但其背后渊源极深,符家与学宗势力盘根错节,有不少身居高位的威望人士。符厉天生鄙陋、性情顽凶,从小到大犯下的事情数不胜数,却都有人一一兜底,哪怕奸淫掳掠年轻妇女多人,甚至闹出了人命官司来,也有人做替死鬼。州县衙门畏惧其势力,对他听之任之,百姓受尽欺压敢怒不敢言。


        此间冤案惊悚,学宗高层怎可能无人知晓,偏偏不闻不问,冤主求天不灵叫地不能,纵然豁命奔去阎罗司告状恐怕也不得一个瞑目。


        逍遥游旋指揉乱一片琴弦,捺弦轻拨奏出一曲镇魂调,原本平宁清肃的曲调带上一缕哀惋,指尖扣重,曲调陡沉,滞塞悲愤之意。凄凄弦诉引萧瑟之风,旷悼天地之悲,勾人心中无尽恸痛。岸上行人驻足聆听,无不掩面涕泣。浪飘萍从未听他弹过这样的曲调。


        夜半,月凄惶,云飘飖,伺三更之刻云翳遮月,猎猎振衣声伴跫然踏瓦声由远及近,长翎飘飘,他二指翻折起华丽的翎在执鞭的手上,那人粉墨油彩的绘面在夜色晦暗下,半哀半怒怪异非常,犹如索命无常,行动极快极轻地越过层层守卫,如幽似魅地跃进一间高门大户。转瞬他抬起一脚踩在那雕镂精致的床榻边,一把窄窄的锋刃已刺破了床上人的声带,不露本相的静默的脸谱于晦暗夜光中延展,显得愈发酷厉狰狞,他声音瓮沉似从地狱传来:“是枉死的陈玉壶托我来向你索命——”床上人惊惧地双目圆睁,还来不及挣扎,长翎缠在他脖颈间,两手一抻生生扼断颈骨,血溅帷帐。


        街上行人空,宵夜月已沉,长翎宝冠、繁重锦衣的人夜行在青石砖道上,足下皂靴咯噔作响。学宗宵禁,这长街上本该只有他一个人,可那执伞的人缓步迎来,没有避让之意,直到与他擦肩而过,天上浓云滚滚似墨聚散。那人俊美而刚毅的面上容色平静缓缓行前,没有敌意也没有杀气,却在靠近他时停了脚步,错肩出声,那柄伞遮住了无常元帅头顶上空开始落下的雨滴,一颗又一颗,鼓噪雨声下,言语却依然极具穿透力地清晰地传来:“义士,夜路行多容易湿身。”


        “雨从苦难者的头顶倾下,却没有人为他们执伞,是雨的过错,也是执伞人的过错。”他瓮声回道,语锋如刀,毫不留情地执着地判下。


        “世间的雨总在下,保护的伞无法遮蔽每个角落,人力有限,又何苦偏行?”


         “杀人偿命,神人共诛之,是天道也,人道失序,便行天之道。”


        青袍的青年背手而立,闭眼长叹一声:“天道无常,其唯心证,圣魔一念,望先生好自珍重。”


        “这把伞可为先生遮雨吗?”他说完将雨伞全然倾仄到无常元帅身上,不容置疑地轻巧一推搁在了无常元帅的垫肩上,未及反应的人下意识地接过伞柄,转身时,那青衣男子却瞬间消逝、历风沐雨地远去,只余一片墨青身影。墨雨如织,转瞬洇没天地。


        无常元帅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攥紧,此人修为远在他之上,如果方才对他出手,他未必能逃脱得了。这个人是谁?


        第二天逍遥游罕见地睡晚了,被一贯烂醉如泥睡到日高起的浪飘萍拽起。“醒醒醒醒!逍遥游,你昨天晚上干嘛了?不会又去藏书阁研究那堆术法了吧?今晨是学宗全员的集会啊!”

迷迷糊糊的逍遥游被浪飘萍连拉带拽地拖起,一边给他麻溜地套好衣服鞋袜,风风火火的速度让逍遥游一阵眩晕,就差把没睡醒的逍遥游扛在肩上走了。


        “浪飘萍,我自己会走……”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脚底一个不起眼的石子拌倒,直接磕在了浪飘萍后背上,好不容易揉着脸颊撑起身,又被浪飘萍从腋下穿手揽着腰一路轻功往练功房狂奔。


        逍遥游身上的热度不正常,浪飘萍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脸色也不正常,向来稳重如山的人竟然会左脚拌右脚地跌倒。


        逍遥跪坐在蒲团上时,才发觉昨夜雨重风寒,他着凉了,现在头重脚轻、腰背酸痛,就连跪坐着都没什么力气,全靠一口精神气儿撑着才能坐得笔直。


        就在他昏沉头痛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传来,逍遥游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台上之人,“如画江山碧松影,见过诸位师弟。”


        仍是那身青袍长衫,木制长簪束髻,身如崧岳,步带清风。百闻不如一见,台下弟子个个兴奋地眺望坐在掌门下首的碧松影。唯有逍遥游低下头,背后沁出涔涔冷汗。


        碧松影不出意外是学宗下一任掌门人,因此坐在掌门左侧的首位。他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时,逍遥游竭力保持镇静,压抑着喉头痒意不让自己咳出声。碧松影不可能认出他就是无常元帅,但是凡事总有意外,比如说他出现在无常元帅必经的路上就绝非巧合。


        逍遥游回去之后就昏睡了一天,中途被浪飘萍拉起来喂了几次汤药、吃食。逍遥游这个人不难照顾,但这种不难照顾其实又是一种难照顾,他不会跟你说他哪里不舒服、哪里痛了,哼哼唧唧都没有,你得自己去从他的蹙眉和呼吸轻重里寻。否则就会像今晨病得起不来身,还逞强说要自己走。


        浪飘萍坐在旁边喝着酒,逍遥游烧得意识不清,浑身滚烫,面颊透出红晕,显得他皮肤愈发霜白。


        数日后,逍遥游再看到碧松影的时候,是他站在树下张着手接住一个面容娇俏、十二三岁的少女,那个平素娇蛮的小姑娘俏灵灵且亲昵地喊他“义兄”,将经过樱园的浪飘萍和逍遥游惊得目瞪口呆。


        泰玥皇锦从树上轻轻跃下,粉紫的裙摆飘飘,溅落一片飞旋的花雨,被碧松影双臂稳稳接住,再踩到地上。地上群樱一层层厚厚地铺叠,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那小姑娘摇落的,她方才坐的树杈子都快秃了。泰玥皇锦指尖盘卷着鬓下一缕鬈发:“义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去幽篁居找你没见到人,怎么又坐到树上了?”


        小姑娘抿着嘴,想了会儿才说:“爹亲不准我参加四宗的武学大会。”她撇过头嘟囔着,一面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向别的地方,一面又难掩眼角眸稍的失落,垂丧着头扯下裙角沾住的花瓣揉捏成一小团。


        碧松影的掌心轻抚她发顶,短短几年,昔日的小姑娘已及他的胸口:“原来如此,难怪玉帛要不开心。这样吧,我让父亲将你的名字加上,对伯父就说是宗主的意思。”


        泰玥皇锦这才抬起头,莹蓝的眸子眨过一丝欣喜和不敢置信,四宗少有女子可以参与这般盛会,何况在她父亲看来,女子武学提升容易受限,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看出她的不自信,碧松影语态松快地赞道:“玉帛是我见过的资质最好的女儿,又肯用功钻研,连许多男子都不及你,假以时日定会有大作为。若是带出去,其它三宗看到也要赞我学宗人才济济,连十二岁的小姑娘都实力惊人。”


        泰玥皇锦被碧松影一席话逗得笑逐颜开,一扫愁闷委屈,转而问道:“义兄方才找我是为何事?”


        “便是为了此事,一别数年,想看玉帛精进多少?”


        二人边走边说,言笑晏晏,漫步晴云之下花雨幕中。


        逍遥游对他的戒心放下几分,碧松影与许多天资出众却目中无人的上位者相较太不同,他不免想到:那一伞之谊或许是真心的。


        碧松疏影下怪石偏生,老松撑开郁郁葱葱的树冠,遮蔽天日,风声从容,洒下潇潇凉意。树下有一石桌,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棋盘前的两个人沉稳角力,棋盘外的围聚的弟子焦灼不安。毕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胆敢挑战碧松影,即使这个少年是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也实在稀奇。


        碧松影破了他一局,转眼二人又开了新局,半局过后却依旧是难分胜负,碧松影只是偶尔为之,没想到却被这个少年缠上了,如今骑虎难下。输吧,输给十七岁少年太丢面子;赢呢,他面对这个少年竟然毫无必胜的把握。


        实际上,场外的人看得焦灼也只不过因为对局的人是碧松影罢了,二人非国手,逍遥游棋路并无师承,只是心思缜密、深沉难测,兼奇招频出,竟让碧松影陷入僵持纠结之态。盘面白子分明即将成聚拢之气,却被剑一般的黑子破势而出,进也不是,退更失势。黑子如悬在头顶上不落的剑,伺察白子一举一动,无论往哪里走,都伴随无数变招,精微而隐晦。这般后手奇多又孤注一掷的棋路令人闻所未闻,似要引你进夺,实则是陷阱无数,险象环生。以自己胸膛之肉为饵吞吃对方的关键棋子,如此鱼死网破的打法令碧松影思绪如麻,如荷万钧沉压,一子错便要满盘输。


        碧松影在走神的时候思索了一番自己怎么被拉入这棋局时,眼睛飘向那少年手边的书,他是为玉帛去藏书阁拿阴阳家古诀心法,教她在术法上博古通今,更加融会贯通。可是这书前脚刚被那少年取走,让给他的条件是三局棋要赢他两局。


        碧松影用折扇轻敲了敲自己头顶,皱了皱眉道:“你是个琴修,怎么棋艺如此了得?”


        “宗门教导弟子要博取百家之长,我不过是照做而已。”逍遥游微不可察地冷笑出来,颇有点看戏的意味。手中白子终落,碧松影舒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赢了,而是因为终于结束了。结局是三战一平一胜一负。碧松影不算太丢面子,但是书自然是要不回来的。可这时逍遥游却又说道:“我前日研究心法有一句始终不通,师兄若能指教一二,这本书让师兄先借也不是不可以。”


        碧松影心头咯噔了一下,他总感到面前这个少年有些危险,这种感觉只在几位武功高强的长辈身上曾体会过。他总感觉自己好端端被牵着走……大意了大意了,他折扇敲击掌心忽然觉醒,便又恢复原来的沉稳从容来:“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逍遥游。”逍遥游淡然道。

         “不曾取号吗?”

         “不曾,我还没想好喜欢的道号。”

         哈,挺有个性,碧松影胸中约莫对这个少年的性格有所把握了,“师弟,不妨来遥山远水详叙,请。”


        碧松影的住处是几间别致雅静的小轩,曲折长廊斗折盘旋,长廊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廊下一弯绿水浅溪从一口活泉引出,淌过布满青苔的天然未经打磨的奇石曲壁,冲出小股湍波,巧妙地将小轩与外界隔开。人坐在轩中只听得潺潺水声,轩周高木参天,竹林错落,被植一种紫色的兰草,其香可祛虫蝇,其茎叶可入药,有清热、消肿、宁神之效。


         二人坐在轩外的檐廊下啜饮清茶,轩中静谧深静,只听得水声潺潺,几不闻人声嘈杂,令人心旷神怡,精神大舒。


        羁鸟归林便是如此感受吧,逍遥游想着。清凉的空气令他大病初愈的身体更感舒适,一时忘记此行目的。碧松影见人沉浸此间氛围,本不想打扰,但逍遥游迟迟不开口,他也只好问道:“师弟,茶还入口吗?”


        逍遥游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视线飞快从室内别致的摆设收回,“甚好,多谢师兄款待。吾此前在古谱之上寻得一支琴谱,内蕴万千,配合术法威力惊人,只是有一处滞涩不通,还请师兄指教一二。”他叠手恭敬地施了一礼,此时才有几分做师弟的模样,又道,“只是我今日匆匆,没有带琴。”


        “不妨事,我去取琴来。”碧松影从书房取出一张焦尾琴来,逍遥游旋调琴弦,指尖弹拨出一首古致寂寥之曲,枯寂如孤峰木,澹缓如壁上涓,声低沉须空六识,揉沙音静心上波。

        

        需要极沉静的修养才能聆听的一曲,碧松影阖眸倾听,他记起这是哪首曲子了,一曲毕方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外如是,此曲名《壁上》。意为空静忘我以观大千,其中你所疑虑的段落应该以古法奏之,我刚好学过此法。”


        碧松影为他演示一番,节律果然畅通不少,逍遥游看过一遍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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