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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命神


        一声清啭婉转,白鸟绽开半透明的羽翼,从山洞豁口遴洒下的阳光里飞落,落到光缕下仙人的指尖,他抬头聆听雀鸟带来的信息。那袭修长挺秀的侧影上笼在浅淡光晕里,尤为清白。

  

        他在淡淡的阳光里伫立良久,那好动的鸟儿收不到回应便牵起他墨色的发丝,与跃动的赤红发带缠卷在一起。

  

        那是慕容宁的命神,江湖上有捕捉并供养灵力稀薄的神灵为人提升修为的传说,慕容宁的家族是其中之一。凡人供养神灵,然后取神灵的血供养订立契约的凡人,可以增长凡人的寿数和武学,便谓之命神。慕容宁只需要用剑刺破他额心的朱红印记,命神的一切就会融入到身为契约者的他的骨血里,而命神自身会血竭而亡。

  

        他的鼻尖仿佛嗅到新鲜的血腥气,虽然他不知晓神灵的血是怎样的。慕容宁生来命带凶煞,命途多舛,家族便将他与命神从小共同豢养在这封闭的洞府里,只待履约而出。

  

        慕容宁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仙人碧色琉璃般的双眸,静漠平静,舍不得。可心底里却又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而仙人却天长地久地活着,你要如何与他厮守终生?

  

        他脑袋枕在手臂上,弹指将一枚玉珠打了出去,玉珠携劲破风,故意将要睡着的仙人惊醒,那人握住手中的珠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道:“不用这么早练功哦,等到午时再练不迟。”

  

        他冲那棒槌一样的人眨了眨眼睛,“莫离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玉珠滚入水中的涟漪尚未起泛,莫离骚便茫然地被他拉着飞奔而去,百年间,契约束缚着他不曾离开此处半步,然而慕容宁素来率性大胆、任意妄为。

  

        沉封已久的石门前堆叠高高乱石,被慕容宁一脚踹开,滚滚尘埃后,从未有过的刺目的光线从那倏开的洞口刺来,莫离骚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裙裾飞扬地在他眼前旋开,握在他掌中的人被颠上了马背。

  

       莫离骚没有见过马儿,奇异地抚着簇密的鬃毛和流畅温热的脊线。

  

       他会见到更多的,慕容宁想,他要将自己平生所见纳入他的双目,成他眼中五彩;他要将自己听闻的曲调递入他之耳中,成他耳间五音;他要将自己命途上的一切风光,飞花走马,灯火烟雨,烙进这仙人的魂灵里,让他永生永世不能忘记。

  

        潮水般跃动的人群,形貌各异、衣着各异,连风都因密密匝匝的人流而灼热。行走在闹市中的莫离骚显得格格不入,小心挪步向前,再避让也避不过涌上来推销小玩意的摊贩,慕容宁担心他挤丢了一路拉着他的手。

  

        彩绘的风车与燕子风筝琳琅堆叠、灵巧可爱,栩栩如生的动物面具舒展笑眼抑或怒相牵扯着莫离骚留连的目光,他走上前取下一只白底赤睛赤额的狐狸面具,比划几番戴到了脸上,慕容宁拿了一只紫睛长喙的鹰面,一同结了帐,回头看到狐狸半面遮覆后露出的俏灵灵的碧琉眸,又忍俊不禁。

  

        “怎么了?”

  

        “咳…没什么,很适合你。”他缓了缓神色却掩抑不住内心欢乐,戴上那半面鹰头面具,眯着眸眼凑近“啄了啄”狐狸的鼻尖。

  

        一阵鲜香甜蜜又将莫离骚吸引过去,牵着他的慕容宁一时变成缀着走的。金澄澄的糖浆裹着热气浇下,在手艺人粗厚双手的盘转中绘成一副凤凰比翼,流金烁彩地反射着清亮的光辉,满溢着浓郁的香甜。

  

        莫离骚的脑袋快凑到摊面上了,老摊主忙完了,抬起头问道:“公子要画什么呢?”

  

         “……画一只鸟,无冠短尾短翅的鸟。”

  

        虽然是这般小小的鸟儿,摊主仍将它绘得分羽毕现、形容灵巧,歪头扬起半边羽翼抚着脑袋站在一条花枝上。

  

        莫离骚接过来便要走,“公子还没给钱呢。”“哦,抱歉。”说着便从袖囊一堆玩意里掏出一枚银子递给他。

  

       老手艺人拿手里掂查的时候,眼前人一晃又紧接着逛去了别的地方,“公子——还没找钱呢!”

  

       随之而来的慕容宁笑不拢嘴,以扇掩之,对摊主豪气道:“不用找了。”便忙不迭又跟了上去。

  

         这一豪气的举动过后,不知不觉地莫离骚身边开始聚拢比之前更密集的游郎走贩,将初出茅庐的仙人当成了一掷千金的土财主,直到莫离骚手里拿的,臂上挂的有些拿不过来了,方开始推拒。

  

        夜幕不经意降临时,莫离骚与慕容宁一前一后游龙般的长街,头顶上烟花璀璨,莫离骚仰头追随着烟火痕迹流连忘返,脚尖顶着慕容宁的脚后跟走路。他们并排站在戏台前听台上的风花雪月、儿女柔情,咿咿呀呀地唱腔吟哦缠绵:“此情唯有天地知,眼中人便是意中人,流连愈堪情愈挚,不盼与君白头老,只盼月圆人两全……公子呀,可知我心悦你……”

  

       慕容宁将一束花编成花环回首抛在了莫离骚头上,眼中含着欣赏的惬意,“离骚,喜欢吗?”灯火璀璨映在他紫色眸眼,连带着那爽朗的笑意和深沉的欢喜,恍如冰湖上雀跃的星子晃得莫离骚一时看痴,清新的花朵温柔了莫离骚的面容,慕容宁一边拉着他手前行一边回望,好像长街的风景都不及这边令他挪不动眼光。

  

       他们牵扯着推搡着又从愈发挤挨的闹市绕转出来,七拐八拐来到一处繁华花街。

  

       彩缎云锦从檐角和栏杆飘出,虹彩流云般点缀一座座绿瓦红墙的高楼,无数彩带长灯笼迎着熏然香风飘荡到四周花团簇拥的树上,与那鲜妍绽放的重重花海偎依贴拂,卷起香蕊雪海无数。

  

        空气中飘来点点花雨,沾在锦衣华冠的行人身上,遗人馥郁芬芳。衣着鲜妍、云鬓逶垂的女子更胜花之馥郁美艳,媚眼如丝、团扇轻招,同那片片彩帷一起勾撩着人走进去。

  

        莫离骚仙姿殊异、与众不同,惹来众位章台人青眼相看,才到门口便被莺莺燕燕的娇声软语叫住,并热情地邀了进去,柔若无骨的指搭在他双臂上,即使是没接触过俗世红尘的他也不由得浑身一酥,迷迷糊糊便被邀进了一间宽敞的上房,慕容宁吩咐老鸨叫来几位此处最绝色动人的女子陪侍。

  

        花间的富丽繁美比楼外更令人惊艳,在数盏花烛灯火里也能看出深沉浓丽的颜色,两支长案边,几位章台人分侍左右,敬酒添菜兼陪饮,软袖如烟抚在莫离骚的手臂、脸庞和腰上,扰得一阵轻痒,可面前女子温香软玉、含情脉脉,他也不好撤身躲开,几番劝饮之下,已是红了面颊软了身子,靠坐在长案边听着耳边娇软吟哦的江南曲调悠悠诉来,而身边那位能言善语、温柔多情的章台人已是半靠在莫离骚身上,独属女子的酥软躯体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肩上、臂上、令那拿剑的手又僵又酥动弹不得。

  

        她娇声软语比莺鸟啼啭更多一层清丽温柔的声音吐在莫离骚耳边,问他来自哪里,要往何去,叫莫离骚耳侧红了又红。

  

       莫离骚道他来自山中,那里从未这么多美丽玲珑的玩意、软语温香的人,女子听了微带惊讶,却是不表,仿佛十分寻常且饶有兴趣地听他说,说他从来不得出那个地方,所得外界的信息来自一只会飞的朋友,它的声音像她一般好听……

  

        章台人久居烟花柳巷从未听过如此枯燥又新奇的生活,莫离骚言谈却深挚如那青山里缓缓升起的一缕薄烟,的确不像烟火繁华中的人。

  

       她美目如水地轻转,偏首仰挑起眼角露出妩媚的神采,望向莫离骚,无声又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看着眼前俊美清秀的人一副懵懂不知人事的模样,她便只好自己主动些来,高耸的发髻随着她微仰的动作,滑落一只簪,跌在地上清脆地一响,将他仅剩的清明砸碎。

  

        丹蔻玉指游弋在他胸前,长纱堆在肘窝露出一截藕臂来,因着饮酒的缘故透出粉色,格外生动诱人。莫离骚没察觉她的纱衣什么时候掉落了,半露出胸口与男子殊异的粉软白团来,贴着他胸前和肩臂,柔软冰凉,叫他酒热烦躁的身躯沉静下来,也陷落了进去。

  

        花楼女子的多情是风月老手都抵抗不了的,何况是一个百年未历俗世的寂寞仙人。她坐在他腿上时,轻若无骨,仿佛没有一丝重量,捧着满抔温情,只待莫离骚这轮明月坠入其中,原先单是接触和磨蹭便让莫离骚避之不及,可此时,他与这姑娘交谈熟稔,步步攻破,“耳鬓厮磨”了这许久许久,察觉到落入温柔陷阱时已浑然无法挣脱,他身体半是燥热半是寒凉,再茫然的头脑也被柔情感染,不知何时染起莫名的亲昵,他淡漠红尘多年的心底下意识排斥这种情绪的升起,却被罩在温柔网中不得动弹,红帘飘拂,窗外是灯火憧憧,璀璨一片,在他醉眼中一片朦胧。

  

        他觉出自己的奇怪,可着实未曾经历过,何况他更不知这花楼间的酒与香都添了些催情物质。

  

        慕容宁饶有兴趣地看着薄冷如冰山雪、悠然如天上云的人不知所措又茫然倥偬地步步迈入人间红尘的柔情与炙热里,看着他原本淡漠的琉璃瞳曳着烛火的光,在茫然中无措,在无措中破碎,在柔情中悸动,在酒醉中迷离。

  

        那女子的手仿佛代替了慕容宁的手撩拨在莫离骚酥红的肌肤上,他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的推拒被女子巧妙地举杯递上,再给他灌上一口,未咽下的酒液从他嫣红的唇瓣滑出,顺着收紧的下颌淌至玉色脖颈,那处太白,以至于酒色完全呈现出原本的金黄,溢着烛火的光,溅落在锁骨凹处,簇了一团,从他淋湿的领口滑入里面。

  

        慕容宁想着,那里面会如他面颊透着酡红与粉色么?因着呼吸起伏沉落的肌骨,又会否如他绝艳的容色,美则美矣却没有过多波澜与情致。

  

        游弋的情绪在慕容宁沉沉的心间酿成的不仅是柔情似水,更是辣烈绵长的酒,稍微触碰便要成就一片火海点燃冰洋。

  

        他爱莫离骚漠然出尘的模样,可那必定令他难熬,月亮怎可高悬天空求摘不得?纵使是天上雨他也要拥一捧满怀,他为眼前人步陷情网而欲望难耐,却又极享受这样的过程,因为他不知而后会如何?是莫离骚浇灭了他,还是他燎原了莫离骚。

  

        章台人见莫离骚反应不似前番那么激烈,便拉着低首的人的襟领带来,眼神无限风情且温柔地递唇……慕容宁的酒杯骤地落地,惊声一响打断了那边的动作,章台人错愕地看着他,莫离骚却还懵着一双雾眼。

  

       慕容宁只轻笑了一下,道了声:“都下去吧。”

  

       诸人只好陆续散去,连酝酿得情浓意深的章台人也领意,柔顺地从莫离骚身上下来,退了出去。

  

        慕容宁缓步走向莫离骚,眸间神色晦暗,似压抑了什么,唇角似笑非笑含了莫名危险的气息。

  

        “离骚,”他倚坐在莫离骚旁边,抬手托住了莫离骚摇摇欲坠、软陷的腰身,莫离骚沉靠在他肩上,耷拉下脑袋。酒醉人,但莫离骚非是轻易醉酒的凡人,慕容宁知晓他动凡情了。

  

       他低笑地看着那人,指尖捻了花瓶中的花红去抹他眼角、唇瓣,湿濡的花汁将那薄嫩处染得更艳,莫离骚却突然抬头叫了他一声:“宁,做什么?”

  

       慕容宁心跳漏了半拍,叹情场老手也有在心爱的人面前惴惴不安的时候。

  

        “你这里沾了东西。”

  

        “沾了什么?”

  

         嗯…沾了什么…慕容宁想不及答案:“这不重要。”

  

         “宁,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抛出了又一个难题。凡人的事如何与仙人解释,莫离骚知晓情、知晓心、知晓何谓生死相知的道侣吗?慕容宁犯难却一派镇定地故作不语。

  

        慕容宁又觉得这些不太重要,他摇了摇头,俯身揽着人腿弯一把将他抱起带着倒在了旁边雕龙刻凤的床上,莫离骚的脑袋仍枕在慕容宁的肩上。微风吹拂着红纱床幔,隔纱看去烛火亦成红色,旖旎无限。而床帷对面的墙壁上绘着一副春宫图:牡丹花丛中二人赤身交缠,缠绵悱恻,暧昧欢愉的神色与白皙的躯体分毫毕现,栩栩如生。莫离骚抬头便看了个正着,可惜他是个痴人,纵使旁边欢情无数,慕容宁靠在他身侧,此间此地他安静地如同看着一幅再寻常不过的画。

  

        慕容宁抬起靠在他身上的脑袋,握着腰身往上一托,莫离骚便几乎覆在了他身上。慕容宁试图忽略那双眼睛,目光随着指尖游移在那一方红唇上,难得地咽了下喉头,“离骚…”他叹了一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颊,那人呼吸亦喷洒在他面上,交织着喘息,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他抚着莫离骚的面颊,呼吸越挨越近……

  

        “咚”地一声,莫离骚脑袋砸了下来,吻在他嘴角,然后歪下去睡着了。慕容宁心间涩然,外面的风掀帘沙沙作响,仿佛在落一场雨。

  

        莫离骚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是在一片原野上,天边刚明,马儿低首吃着草,时不时打着充满热气的响鼻。他身边慕容宁正睡熟,身下垫着的枯草沾在他发间,睡梦中仍旧皱着眉,一副凶巴巴、生人勿近的模样。

  

       慕容宁醒来时,莫离骚就坐在旁边,从鱼肚白的天幕转下眼神落在他身上,他头上仍戴着自己给他戴上的花环,露水从薄嫩的花瓣上滑落下来,晶莹清透,如眼前这个人,清透得一眼就能看穿,碧琉色的双目穿透了世间,也穿透了他,他抓不住那目光,也握不住清透如露水的人,即使拥在怀中亦不安稳。

  

       莫离骚低头回望着慕容宁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眼神,“宁,你这般看着我,是心悦我,对吗?”

  

        轻轻一声却骤然悸痛地洞穿了他的胸膛,过分深沉的心意有朝一日掀翻顾虑的冰层,翻起的滔天巨浪足以令人痛彻,他唇瓣颤了一下,然后嘲笑了自己一声,仰面看向不老长天。

  

os:小宁机关算尽,没算到天意已定,良缘何须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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